棕熊住进保护站不走了,我们选择放弃挣扎
“你不要过来啊!”
严哥大喊,一边喊,一边掏出手机,按开相机,开始摄像,扭着身子往山下跑。越野车在前方三百米之外,山头位于海拔4000米的阿尔金山无人区中,他一边跑一边喘。
身后一头硕大的棕熊站了起来,毛茸茸的大脑袋下面,有一条白色的飘带。这是一头藏马熊,中国杀伤人类最多的熊。它抬起双爪,也大吼一声,然后带着一脸迷惑,前足踏在一块巨石上。那一双小小的熊眼有几分起床气,也有一些朦胧,想了一下,没有追上去。
严哥跑了几十米,终于想起来上半身还扭在后方拍摄,赶紧转身加速。他又往下冲了一截,实在跑不动了,回头一看,熊没跟上来,远远看着,于是停下脚大喘气。环顾四周,他心里一咯噔,坏了,李博士呢?自己是抄了近路从坡上奔跑了下来,北京大学的李雪阳博士还在后面路上呢。严哥撒腿就跑,冲上越野车,一把打着,狂按着喇叭冲上了山,一脚油门踩到了李博士身边,把她接下了山。
他们两人上山是为了找雪豹的屎。李博士走在前面,路过一块大石头,没想到也没看到石头旁边有头大熊在睡觉,大步走了过去。熊意外惊醒:咋地,还有什么动物敢在我睡着的时候靠近?于是起身想发个起床气。恰巧或者说不巧,严哥走到了它身边。
当天晚上,严哥心有余悸,吸着氧,认为是狂奔的那几百米让自己高了反。他一手拿着酒杯,晃着56度的白酒,一手拿着手机,展示着一段疯狂摇晃的视频。“还好拍下来了。”从这天之后,他就特别热衷于开着越野车上山顶作业。对讲机里,经常有他慈爱的声音:“哎,你们别爬山了,我开车送你们上去。”也多亏阿尔金山的山包子和缓。
这不是这支队伍第一次遇到棕熊了。
2023年10月,阿尔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、荒野新疆、北京大学自然保护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、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组建了一支12人的联合调查组,挺进中国四大无人区之一的阿尔金山无人区,调查雪豹和豺。调查方法嘛,一是荒野新疆擅长的红外相机架设,另一个是四处捡屎分析DNA。
人还没进山,就听带队的保护区管理局高原生态研究室副主任徐俊泉讲,咱们要住的依协克帕提中心站被熊给占了。那时我还不信,毕竟在出征仪式上,大家都喝了点酒,多少有些宿醉。没想到,徐主任一再劝:“哎呀,不用怕,前两天我们派了二十几个人,去保护站把熊赶出来了。现在屋子里没有熊,我们还安了铁门,不用怕!”
“啊?咋赶的熊啊?”我还是不信。
“敲铁盆子啊,盆子都敲破好几个!”徐主任眼神特别真诚,新疆口音听起来十分忠厚。我们的后勤总长肖杰文补充说,前几年他进阿尔金山,中心站里也有熊,那时应该是有一头。徐主任接过话茬:“那一头啊,去年赶走了,今年又带了个下来。现在有两头熊。”好吧,那我只能信了。
等车队开到中心站所在的祁漫塔格乡,我才知道“派了二十几个人”在当地是多大的手笔。这个乡,占地面积65600平方公里,有4个北京那么大。但为了保护生态,中国政府将其中本就不多的几十户牧民迁了出来。现在,整个乡还在使用的建筑有两栋,一栋是乡政府,一栋是保护区的中心站,每个建筑日常有2人值守,想打个牌还得两边约好走上八百米串个门。
在很多时候,整个65600平方公里的祁曼塔格乡,就只有这4个人。
车往中心站大院一停,两条黑色、四个眼儿的哈萨克獒摇着尾巴迎接我们。狗叫了几声,然后四下就只剩风声。过了一会儿,守站的维吾尔族大叔推门出来:“你们来了嘛!”
“来了!听说咱们这儿有熊?”我迫不及待问。
大叔往门外一指:“就在那个房子嘛!”只见他指的方向是一栋彩钢房,那是中心站的老建筑,现在当仓库用。大叔特别淡定,给我们传授经验:“白天嘛熊的不出来,晚上嘛咱们不出来!”这话让人有点忐忑,大家看了看保护站两米的墙,按照西藏的经验,这个高度拦不住藏马熊。还好,新修的大门还挺扎实。
这一夜我睡得浅,就听到狗一直在叫,犬吠声围着整个保护站转了好几圈。
第二天一早,好几个队员都肿着眼睛,敢情都没睡好。守站大叔倒是精神抖擞,拿着手机给我们看视频。好家伙,那是乡政府的监控拍下的。一头硕大的棕熊,正试图突破三米高的铁栅栏墙,摇得一整排拇指粗细的钢筋直晃,旁边是乡政府的两条狗约上中心站的两条狗一起在狂吠,但熊根本不理。
前几天,我们还琢磨着要是中心站有熊,就搬到乡政府里面住。
这样也不是办法啊。吃早饭的时候,大家一合计,你看咱们现在也有十几号人,比“二十多个人”少不了几个,要不然咱们也赶熊试试?说干就干。为了防熊,肖总长在山下买了两万响鞭炮,当即就要拿出来用。一说出这个想法,就被守站大叔拦住了。原来,熊待的房子里有2吨玉米,还有不少麸皮,真往里面扔鞭炮,会着。这些粮食本来是要用作冬日的补饲,以备雪灾,提高野生有蹄动物的存活率。现在,被两个熊给占有了。
阿尔金山区域几乎找不到适合冬眠的山洞,遇到有2吨玉米的房子,我是熊也会赖着不走。
用不了鞭炮,那就只好纯用蛮力赶熊了!十几号人收拾出了一些棍棒,更重要的是拿出了好几台相机,聚在一起上前探探。先靠近的几个弟兄,没看到屋里有熊,不知它们藏哪儿了,但依稀在窗边听到了呼噜声。
只见知名生态摄影师村长老师没有拿相机,而是扛起了一根三四米长的钢管。他的儿子喜来身高有190厘米,体重也有近190斤,壮得像头野牦牛,拿着相机护在他身边准备拍照。后面是其他几个志愿者,大家缓缓靠近彩钢房的窗户——没走门是因为门上了锁。
村长老师手握钢管尾,扎着马步,像拿着一杆大枪,一步一步往窗户挪,凑到旁边,四下打探,好像什么也没看到。然后猛的一发力,把钢管给捅进了窗户,他感觉到手上没遇到什么阻力,于是转着圈一搅……
“啪!”钢管被推了出来。村长老师马上撒手,大喊一声:“跑!”转身狂奔。后面的人吃了一惊,赶紧也跑,没一会儿就都进了保护站。
这熊,我们是没法赶走了。
但总得做点什么吧。大家商量了一下,决定监控一下熊,找找这两家伙的规律。荒野新疆的西锐、丫总,北大的李雪阳博士,三个人拿上红外触发式相机靠近房门绑。村长和喜来,开着车就怼到窗口堵着路,防备熊跳出来。其他人,或是拿着棍棒在周围护着,或是举着手机记录。每一双眼睛,都盯着窗口,防备熊跳出来。突然不知什么风吹草动,有人撒腿就跑,其他人也跟着跑了起来,跑了几步一回头,没有动静,大家又停了下来。
守保护站的大叔倚在大门口,笑看我们鸡飞狗跳,突然说了一句:“怕撒子嘛,熊白天不出来。”
最终,红外触发式相机终于还是装好了。一周后,当我们回到站里收拾数据,发现拍到了这样的画面:
果然,房子里是有两头熊。有一头的毛发癞癞的,也很瘦,看起来不太健康。它们的生活特别规律,每天晚上8点左右出门,早上8点左右回屋——新疆和内地有2小时时差,相当于它们的活动时间是晚6点到早6点。雷打不动。
每次熊出门,乡政府、保护站的4条狗都会结伴过来吼。这儿养的都是哈萨克獒,雄壮无比。但遇到熊,它们就变得特别乖巧。
对了,村长老师怼进窗户的那根钢管,成了熊进门的垫脚。还怪方便的。
仓库里的两头熊没皮没脸,无人区里的熊可不这样。
离开了中心站,我们一行人开车上了卡尔敦草原。在这里,我们每天都会开上一百多公里的车,四处找雪豹的典型生境,上山架设相机或是找粪便。
卡尔敦草原的地很平,但也有许多沟壑。两侧的雪山之间,有许多怪石丛生的小山包。在冬天,动物们从雪山上下来,野牦牛、藏野驴、藏羚羊、藏原羚在平地上吃草,岩羊就喜欢待在小山包上。最爱吃岩羊的雪豹,也喜欢这些小山包。
然而,就是这些小山包上,经常会有熊那粗大的粪便和脚印,山脚下又经常有啃得不甚干净的幼年野牦牛尸体,或是足够埋进去三个人的大土洞,那是熊抓旱獭时刨的坑。这些细节让我们不寒而栗,后来还发生了开头那一幕“转角遇到熊”,那是我们在西北野外最害怕的场景。
当人就只是个人的时候,藏马熊真的会扑上来的。
正是经历了这么一场惊吓,严哥发挥出了他高超的驾驶技术,每天开着越野车,执着于把人送上山。在我们的几个司机中,只有严哥兼有意愿和技术送人登顶,他也因此得了“阿尔金车神”的雅号。李博士和徐主任都表示,这辈子从没有如此省力、高效的装过红外相机。不过,徐主任有些苦恼,下次他自个儿来收相机,没法开车上山顶,那不得爬得累死累活?
好歹在车里,大家就不用怕熊了,因为熊怕车。无人区里的熊,几乎没见过人和车。看到比自己小的人,它们有着顶级掠食者的霸气,会主动出击。但遭遇比自己大几倍、跑得还贼快的车,熊必然会怂。在卡尔敦的那些天,我们每天至少会遇到一次棕熊,最多的一天,遇到了8头。没有哪头熊,看到车不是撒腿就跑。
熊的眼神不是很好,有时候就是看不到车。这时,我们就能远远的看它们刨地找鼠兔,追逐有蹄动物,或是在做一些不知道是啥的事情。
所以话说回来,中心站的那两头熊,就不是正常的状态。这种动物很聪明,一旦寻得机会,能够近距离观察人类,就会发现我们并无恶意,甚至还缺乏伤害、赶走它们的能力。于是就没皮没脸的赖了下来。
这毫无疑问是危险的。万一哪天,保护站里的藏马熊,练成了翻墙而过的功夫,或是成功推倒了乡政府的栅栏,进了屋子,遇到了人,那就不知道会发生多么惨的事情。所以,还是得避免让猛兽接触到人。
顺带一说,有些朋友叫我们给熊开直播。这事儿不能做。有两个原因。第一,你们也知道了,整个祁曼塔格乡常驻人口就4个驻站的大叔,没有多余的人力来做这件事,要直播做不到。更为重要的是第二点:我们不应该做这件事。让熊和人离得这么近是有危险的错误,去直播一个无奈发生的错事儿,好像很好玩一样,这不对。要是直播火了,那明年春天不得想办法把熊留下?
生态保护,有些能为,有些就是不能为。
中心站的新站,正在建了。那栋楼在乡政府对面,会有个照应,围墙高高的、厚厚的,会更安全。等它建好,保护区就不必在没有围墙的房子里存玉米。
也许到那个时候,棕熊就会和人相忘于江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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